心灵饥渴的孩童
首都师范大学(招生办)晨曦社的33名大学生,在2011年春季学期来到山西省石楼县支教。
一位叫慧慧的六年级女生很快引起了大学生们的注意。第一天,慧慧热情地拽住他们的胳膊不放,但第二天就像变了个人,眼神里充满了怀疑和不信任。每天,她还是照常到校,但不进教室;下课后,她也不回家,在村里游荡。
到底为什么?大学生们聚在一起分析,左想右想,好容易才想出,可能是上课时,一个奖励没有及时发给她,让她受到了“伤害”。
在甘肃成县,北京市西部阳光农村发展基金会派驻的驻校社工们则发现,从小学五年级开始,孩子们反映最多的,居然是情感、恋爱问题。一个五年级的女孩,在信中表达她对“小三”的仇视。他们与老师讨论,老师的回答很简单,这是亲情饥渴症。孩子们从小与父母分离,格外需要寻觅另一段让人感到安全的亲密关系。
然而,无论是亲近还是愤怒,这些缺乏管束的孩子,始终缺乏分寸感,常常是一点小事情,就会演变成暴力事件。比如,甲拿了乙的铅笔,乙就拿椅子砸甲的头。对于前来驻校的大学生们,孩子都贴身陪伴,无视老师们对私人空间的要求。
敏感、冲动、恐惧、孤独、对人焦虑、学习焦虑,这些都是农村学生,特别是留守儿童、寄宿学生常见的心理障碍。2008年4月,REAP项目调查发现,在10所陕西寄宿学校的2000多名1至5年级学生中,9.3%的学生存在不同程度的心理问题,2.7%较为严重。
这些问题学生中,一半以上有学习焦虑——恐惧考试,学习不安心,过分关心考分;12.1%的学生带有身体症状,如在极度焦虑时,会呕吐、失眠、小便失禁、呼吸困难、喘不过气、出虚汗、头晕等。
与非寄宿学生相比,寄宿学生的学习焦虑更强烈。同时,也更加自卑及怀疑自己,更焦虑和易于失眠,更易于冲动,等等。
“当我们社会发展以城乡二元作为代价时,付出代价的就是这样一代人了。你能想象未来这一代人的人格状态吗?”梁晓燕说,“有时候,想想未来就后怕。”
负重的家长,空白的农村
上世纪90年代中期,教育财政和农村教育管理体制,还是县乡村三级教学,县乡两级管理,重心在乡镇。因为乡镇财政薄弱,当时还在东北师范大学任教的袁桂林教授,调研时遇上最多的问题是校舍安全和拖欠教师工资。
2001年,提出农村中小学布局调整的《国务院关于基础教育改革与发展的决定》,并提出,“农村义务教育管理体制实行在国务院领导下,由地方政府负责,分级管理,以县为主的体制”。
管理重心由乡镇提升到县一级,其实是农村税费改革后、乡镇财力更加薄弱的必然结果。
以县为主后,校舍安全和拖欠工资的问题解决了,新问题却又出现。“这么多教学点管不过来,这就要求撤并。最后,确实是缩短了战线,减小了开支。”袁桂林说。
2008年8月,陕西省汉中市西乡县进行了一项比较调研。以30年投入资金为单位,按2007年的各项经费支出为依照,如不撤并,全县186所小学共需投入26亿3千余万元;撤并后,生源聚集,效益提高,教职工相应减少,投入也随之降低为21亿3千余万元。也就是说,今后30年可以节约资金约5亿元,平均每年节约1000余万。
杨贵平并不赞成这样的算法。她认为,很多隐性成本只是转嫁到家长身上。
根据中国滋根乡村教育与发展促进会在河北省青龙县的调查,在村小上学,在家吃住,每个孩子每年上学花费不到500元。撤并后,食宿费、交通费、零用钱,每年高达2000元。有的县城学校无法寄宿或条件太差,家长还需在学校附近租房陪读。
本来,学校是一个村落的文化中心,乡村教师往往是备受尊重的文化人,他们不仅教育孩子,还是成人咨询、受教的对象,过年写对子、帮忙看说明书、修电视,甚至解决争端,都需要他们。但随着村里学校消失,孩子和家长外出,以及农民工的迁移,村落成了老人和困难人群的聚集地,文化活动也由于人口锐减而基本停顿。
“可以说,农村文化教育机构、文化人的存在,是人们的精神寄托。如果村里没有学校,人们会在心里对文化教育产生疏离感。这是可悲的。”袁桂林说。
在杨贵平看来,这种现象在少数民族地区尤甚。国家统一课程基本不涉及地方文化、特色生活等,少数民族孩子从小就要脱离家庭和乡村,也就脱离了日常生活中的文化因子,保留民族特色,只能是一句空话。
“我觉得这真是惊心动魄,”杨贵平不禁为中国的乡村前景感到担忧,“乡村凋敝、孩子变成城市农民工,或者没有职业、住在大片的城市贫民窟——我看到的,几乎所有发展中国家都是这样的模式。那么中国,能不能不走这样一条道路呢?”